秋收过后,沸腾的黄土高原慢慢陷入沉寂,北方的天空高远清冷,与荒寂萧瑟大地的最远处连成灰蒙蒙一片,让人分不清哪处是天、哪处是地。我的家乡神木万镇就位于这绵延起伏的黄土高原中,在高原巨大襁褓的滋润下,世代更迭、生生不息。
由于从小随父母在县城生活,对家乡的记忆是比较遥远和模糊的,对于家乡人和物的印象也只是停留在小说中描写到的诸如饱经沧桑的脸颊、佝偻的身躯、黄尘滚滚、炊烟阵阵之类的“常规模式”中,如此说来,对于家乡的情感似乎并不适合爱得深沉和厚重了,这样一想,愧疚之情渐渐滋生,好似局外人般坐立难安了。但归根结底,家乡于每个离乡在外的游子而言,总归是一处安详之地。随着年岁增长,也总有一些不可名状的情感压抑在心头,呼之欲出。于是在迟疑踌躇中,终于惴惴下笔。
在我的记忆中,黄昏里的家乡是舒缓温暖的,每到这个时候,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就早早聚集在村口,等待日落、等待乡民们劳作归来。在等待的间隙里,他们围坐在几块并不齐整的石墩上打桥牌,中间一张残破裂缝的四角方桌就是敌我双方的战场,这些老人平日里目光呆滞、毫无光泽,打起牌来却毫不含糊,往往把牌再三确认之后,就使劲甩向桌面,力道虽不大但都自觉气势磅礴。他们大多戴着黑色、蓝色的帽子。帽子里垫着贴墙剩下的报纸,报纸吸收了头上的汗渍、油渍显得更加陈旧和松软。端正或歪斜的帽檐下,那一张张被风霜雨雪肆意欺凌的脸显得年代感十足。
那个时候、我的爷爷也在他们中间,由于爷爷和另外两个长者年纪相当,在村里属于长寿老人,他们的眼耳都已浑浊,只是属于围观或静坐的一类。爷爷身材高大、脸颊清瘦,精气神却十足,总是乐呵呵的。围观的年长者之间并不怎么聊天,即便聊天也是嗯嗯啊啊之类短促简洁的一问一答,最多再咧开没牙的嘴笑笑就足够了。是啊,这个年纪的老人又能聊些什么呢,只是用他们那一代人的方式证明自己还没有足够衰老罢了。
我的爷爷坐在石墩上,手里紧紧攥着一颗剥掉皮的橘子,怀里站立着两三岁的小孙子,爷爷时不时剥下一瓣橘子,递到孩子嘴边,孩子看到橘子,将红扑扑的小脑袋轻轻探出去,随即立刻伸出同样红扑扑、圆滚滚的小手紧紧捏过橘子,一下子全部塞入口中。爷爷看着小孙子吃完最后一瓣橘子,舔了舔发白爆裂的嘴唇,右手掏出老式烟锅在石墩壁沿轻轻磕了几下,左手用黑乎乎的手指夹出些许烟叶来回揉搓,将它们小心地撒入烟锅,用香点着后便递到嘴边,轻轻吸上一口,眼睛立刻眯成一条缝,缓缓吐出烟气时,烟气便融入夕阳的余辉中缓缓消散开了,此刻大概山珍海味也抵不上这一口欢愉让人舒心了。
远处尘土飞扬、和老人差不多年纪的板车吱吱呀呀的从田间赶来,起先赶到村口的是一群撒泼的男孩子,大的十来岁、小的四五岁,他们去田间地头并不劳作,只是由为首的孩子带领他们从一个高处的土墩跳到低处的土墩,来回追逐打闹,静默的黄土地随着起伏的身影荡起滚滚尘土,四散弥漫。女孩们则乖巧些,她们帮自家父母做些捆扎、拾捡之类的杂活后,便会脱下黄色、红色的塑料凉鞋蹲坐在黄土地中,开始刨挖、堆砌属于黄土高原那个年代孩子们独有的“宝座”,一个个“宝座”不到片刻便堆砌完成,可还没来得及享用,就被男孩们一双双皴裂发黑的的双脚肆意奔跑而踩坏掉了,伴随着嬉笑声,女孩们起身追打咒骂着这群“破坏者”,愤恨的眼神倒更让男孩们感到得逞般的心满意足。
在这群飞奔而来的孩子赶到村口时,老人们早已收拾好桥牌。伸直脖子、眯起眼睛,扶着树干缓缓起身张望了,他们看到自己的小孙儿临近眼前,趔趔趄趄紧走两步拽住孩子,一只手伸入衣兜摸索着几颗花花绿绿的糖果,递给孩子,脸上便立刻充满坦然欣喜了。看着劳作一天的乡民们赶着牲畜、推着板车、扛着各类农具陆陆续续从他们眼前走过,他们也随即混入人群,不紧不慢的走向弯曲不平的小道、走入寂静祥和的霞光之中。
一缕缕炊烟渐渐升起,故乡和往日并无不同,农家院里鸡鸭入笼、猪羊入圈,大些的牲畜自顾嚼食,看门护院的狗子趴着身子懒得动弹。纸窗掩映的零星灯火在夜幕降临时一盏盏点亮,热乎乎的馒头、菜肴,白瓷碟里腌制的爽口小菜陆续摆上炕桌,在沉沉暮色中流淌出浓浓爱意。
关于爷爷和故乡的记忆就是这样,始终停留在那年那月的某个黄昏里,平实又简单。但这简单的记忆却像一幅抹不去、擦不掉的的画卷终日萦绕心头,挥散不去。小心翼翼的将这画卷缓缓铺展开来,我便看到了蔚蓝的天、飞舞的燕雀、
高大苍老的杨树、藏在爷爷胡茬中的饭粒、黄尘滚滚中沸腾的孩子,还有黄昏下故乡烟囱里又一次升起的炊烟。